●近年來數(shù)目海量的散文,確實出現(xiàn)了不少無“心”文字。某些新潮寫家對散文創(chuàng)作中知-情-意的內(nèi)在規(guī)律一概不管不顧,任意開篇,信手鋪陳,筆隨意念,寫到哪里是哪里。視界越來越窄,格局越來越小,自戀自得,無病呻吟,確實是多年來充斥閱讀視野的不爭事實
●舊時燕子歸來是可以寫的,寶貝女兒親愛老公也是可以寫的,但既然生活在現(xiàn)實的社會生活中,為什么不能把視野、趣味放得開一些呢?處變革年代的文藝家,在特定的社會生活中“在場”和“介入”都是十分應(yīng)該的,著文立言有一點擔當意識也是責無旁貸的。大時代孕育大情懷,大情懷催生大作品。設(shè)若大時代中的文學盡是花徑撲蝶清池戲水一類的小情小感小擺設(shè)小風波,文學這面“鏡子”就不真實
●對于有“最自由的文體”之稱的散文來說,“中心意旨”之類也是不宜刻板理解或過度渲染的,散文抒發(fā)真情實感,具有很強的精神性,而人的情感是復雜多樣的,太過強調(diào)某些“要素”容易引起“主題先行”一類的錯覺和誤解
前些年在舊書攤淘到一本名為《文心》的書,1934年由夏丏尊、葉圣陶合作撰寫并出版,是一本關(guān)于國文寫作的指導性通俗讀物。我想兩位先生之所以取書名為“文心”,應(yīng)當是從古代文論家劉勰的《文心雕龍》那兒得到啟迪。劉勰解釋“文心”兩字,謂之“言為文之用心也”。《文心》一書在提出用功求學用心作文的要求后,具體到寫作的過程,講述了確定“中心意旨”對于寫好一篇文章的重要性,指出那種沒有“中心意旨”的“信手寫來”不可取,“隨便玩玩的游戲”作文也不可取。這里所說的“中心意旨”,大抵與古人所說的文章“作意”、今人所說的作品“主題”同義。夏、葉兩位是從“言為心聲”的側(cè)面理解和發(fā)揮關(guān)于“文心”的意義的。
郁達夫在談?wù)搶懽鞯臅r候,有“散文心”之說:“我以為一篇散文最重要的內(nèi)容,第一要尋找‘散文的心’。”接下來便以他自己的經(jīng)驗和理解,說明什么叫做“散文的心”,也是突出了文章的“作意”和“主旨”的。筆者前些年去看望何為先生,這位老散文家說到散文時也有近似的表述,其間談到曾經(jīng)有人議論他的代表作品《第二次考試》寫得有點像小說,何老說此話是有一定的道理的,但只要細讀作品,便可發(fā)現(xiàn)其辭章結(jié)構(gòu)、情境、意韻,或者說“文章的心”,還是散文的。何先生寫這些作品時吸取了一點小說元素,人物寫得細一些,也有一點故事情節(jié),但寫作過程中對于散文體性的特點還是把握了的。他所說的“文章的心”,在這里其實也就是“散文的心”,其中除了“主旨”,必定還有體現(xiàn)文體特質(zhì)的表現(xiàn)方式在里頭。
到了文化多元時代,文章也五花八門了。應(yīng)當說“作意”好寫得也不錯的作品并不少,但品相華美內(nèi)質(zhì)蹩腳或者品相也不怎么討人歡喜的出品也屢見不鮮,尤其是近年來數(shù)目海量的散文,確實出現(xiàn)了不少無“心”文字。某些新潮寫家對散文創(chuàng)作中知-情-意的內(nèi)在規(guī)律一概不管不顧,任意開篇,信手鋪陳,筆隨意念,寫到哪里是哪里。其中有些人文字嫻熟,也有一點小靈思,只是“話癆子”式的華麗絮叨中并無多少真材實料,既無“主題”,還要“變奏”,那是真正的形式大于內(nèi)容了。還有一些人也寫情感也寫“生活”,但一味向“內(nèi)”,一味向“我”,視野和興奮點一樣的狹窄,“文心”圈囿于“我的心”、“我的家”、“我的世界”。有報道說某美女寫家文章不少,不過總是寫了愛女寫老公,寫了老公寫閨蜜,再沒什么可寫了,就寫家中的貓懷春,門外的狗發(fā)情……此說可能有點兒夸張,但視界越來越窄,格局越來越小,自戀自得,無病呻吟,確實是多年來充斥閱讀視野的不爭事實。
當然散文是多樣化的。我在一篇拙文中有如此述說:“散文可以鐵馬長風,絕塵千里,散文也可以輕步軟語,沿小溪行。用顫抖的心寫出來的泣血文字和用最輕巧的筆觸寫出來的‘讓眼睛吃冰淇淋’的閑適小品,都可以是一個林子里的鳥兒!惫皇沁@樣的啊,偌大的一個“散文林”,木茂景深,說大有大氣派,說小有小情致,長歌短調(diào),宏微交融,才是最自然最美麗的風景。如今我們看到的“散文林”,規(guī)模是不小的,內(nèi)里卻不是很豐實。應(yīng)當說兼具高度和深度的精彩“景觀”不鮮見,但趨小趨微趨虛趨空的傾向確實是客觀的存在。其實散文創(chuàng)作一定程度的“生態(tài)”失衡并非自今日始,還記得上個世紀90年代,柯靈老人就有過如此的感嘆:“如今的散文,圖解的東西是不多了,但又出現(xiàn)一種一味關(guān)心自我的傾向……”(筆者在復興西路柯府親聆老先生這番話)也是在那段時間,柯靈先生寫了一篇文章,題為《散文的新走向》,他在文中呼吁:“散文必須打破自我封閉的心理,走向十字街頭,和廣大讀者同憂樂,共休戚,努力開辟一條寬闊的心靈通道!闭娴氖谴舐暭埠舭!和平環(huán)境,變革年代,適應(yīng)和平環(huán)境的安寧很容易,跟上社會變革的“潮流”,則必須邁開雙腿,放大視野,投入到外面的世界中去。兩者相較,好些人義無反顧地“取其輕”,這便是“私我化”長盛不衰的心理基礎(chǔ)。一味向“內(nèi)”向“我”的封閉的精神狀態(tài),與對文學創(chuàng)造“主體”的理解存在片面性,也是有一點關(guān)系的,即脫離了主客觀的辯證關(guān)系,過分渲染寫作者個人的靈感和才情。筆者在《也說“散文河”》一文中對此有如此述說:“當前散文創(chuàng)作的變化,是在重視作家主體意識的前提下,于更加真實的層面進入‘我手寫我心’的境界,即實現(xiàn)寫作者‘自由心性’在與客觀世界交流以及與受眾的溝通中得到自然而充分的發(fā)揮。所謂 ‘介入性’,除了‘源’和社會功能的意義,也有心靈感應(yīng)理性認知等深層次的東西在里頭。從這些角度來理解‘真情實感是散文的靈魂’,就說得通了。”柯靈老人“走向十字街頭”的呼喊語重心長,切中時弊,對今日的文學生態(tài)狀況依然有著實際而強烈的指導意義。
還是回到多樣化的“散文林”中吧!香院小徑,舊時燕子歸來是可以寫的,寶貝女兒親愛老公也是可以寫的,但既然生活在現(xiàn)實的社會生活中,為什么不能把視野、趣味放得開一些呢?其實只要不是生性襟懷封閉,動筆前向“門外”多看幾眼是很自然的事情。如果自身還有一個“作家”的名號,那么克服一下一味“向內(nèi)看”,一味“小情調(diào)”,到“十字路口”去感受一點社稷天下的脈息,吸取一點生活營養(yǎng),就更其合理和必要了。既然是“存在決定意識”,既然文學作品是客觀世界在作家頭腦中反映的產(chǎn)物,那么,作者的“心”,文章的“心”,與社會的“心”,時代的“心”,怎么能夠分得開?因此之故,身處變革年代的文藝家,在特定的社會生活中“在場”和“介入”都是十分應(yīng)該的,著文立言有一點擔當意識也是責無旁貸的。大時代孕育大情懷,大情懷催生大作品。設(shè)若大時代中的文學盡是花徑撲蝶清池戲水一類的小情小感小擺設(shè)小風波,文學這面“鏡子”就不真實。一些散文大家在談?wù)撟约旱膭?chuàng)作經(jīng)歷時,都說到了現(xiàn)實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讓自己深深感動,從而有了強烈的表達愿望的情景。事實上,所謂創(chuàng)作熱情(激情),就是作家主觀感應(yīng)客觀事物產(chǎn)生的精神現(xiàn)象。文藝家從浩瀚而多姿彩的現(xiàn)實生活中呼吸空氣,吸收營養(yǎng),心胸既廣,“文心”自寬,便有可能“開辟一條寬闊的心靈通道”。
當然了,對于有“最自由的文體”之稱的散文來說,“中心意旨”之類也是不宜刻板理解或過度渲染的,散文抒發(fā)真情實感,具有很強的精神性,而人的情感是復雜多樣的,太過強調(diào)某些“要素”容易引起“主題先行”一類的錯覺和誤解。所以對于散文來說,還是根據(jù)題材和內(nèi)容的實際情況選擇適當?shù)谋憩F(xiàn)方式,重征輕行,各得其所。一些抒情性的短篇章,自然不必用“扎入最深處的痛”一類話語去苛求,有不錯的“作意”和趣味,情出意立,“心”自然也就在其中了。
至于那些“形式”玩家,竊以為“十字路口”也是他們的好去處,視聽的路道寬一點,就不難了解人們的閱讀“脾胃”,對改變自己的狹隘趣味也有益。其實關(guān)于內(nèi)容與形式的關(guān)系,連一些大導演都是從包括票房在內(nèi)的社會信息反饋中得到啟迪的,遍地“黃金甲”不及一棵“山楂樹”,為什么呢?所以還是留意一點“祖宗之法”吧,比如“文心”在前,“雕龍”(把龍紋雕得精致一點)在后,“雕龍”為“文心”服務(wù)等等。文路順了,筆下文字就不一樣了。
(責任編輯:范戴芫)